浩浩江流,巍巍屏障(抗洪救灾散文)

  征文稿     |      2021-10-10 06:19:52
征文稿

在地图上看,长江是一条横贯中国腹部的曲线,我的家乡——湖北荆州是结挂其上的一枚细小果实。当这枚果实生动地敞开,当这条曲线真实地奔涌起来,就成了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生生不息的人们与一脉生命之源的关系。那是滋润、灌溉与生长、繁衍的关系。
 


 

长江流经这里,便是素称九曲十八弯的荆江险段。当长江水,这来自雪山、化自千年积雪的无骨之物,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决堤坝,在瞬间席卷大地,所过之处,所有生命努力的痕迹被粗暴抹杀,所有大地上的凸凹起伏被茫茫水原覆盖,人们失去家园,沦为漂萍。数千年来,长江一次又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让两岸的人们欲哭无泪。


 

没有母亲愿意如此虐待孩子,多弯的河道、植被的流失、淤积的泥沙、疯狂的掠取……多年的负重,让母亲不堪其累,她的眼泪只能伴着孩子的眼泪一同流淌、泛滥。

 

插图:郭红松

1954年,特大洪水奔袭而来;1998年,百年不遇的洪水汹涌而至;2020年,7月过半,长江荆江段水位再次逼近荆江分洪水位。这些年份,以如此刻骨铭心的方式,被载入历史和无数个体的记忆。


 

2004年夏天,我和报社的同事被派往湖北荆州乡村各处,寻找半个世纪前一段历史的亲历者、见证者。


 

我们要拾起的那段历史,与长江有关,与1954年长江特大洪水有关,与1954年一个名为荆江分洪工程的首次启用、也是迄今唯一一次启用有关。


 

当年,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,吼唱着一根扁担软又软,担起大担连连子闪,心里不想别的事,劳动竞赛争模范……”,撒开光脚丫奔跑在喧闹的工地上。那是他们生命中一段激情、火热、赤忱的时段。他们修起的是荆江分洪工程。两年后的1954年,他们又亲手开启泄洪闸,让浩浩江水淹没了他们生于兹长于兹的家乡。因之,丰沃的江汉平原广袤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安然无恙。


 

之后,他们用双手重建家园,沿着从不减速的时光通道,一直走进了2004年夏天。已是满面暮色的老人,坐在福利院或自家院子的树荫下讲述往事。说着说着,一抹久违的亮彩,跃进老人业已昏蒙的双眼。长满老年斑的手臂,在空中有力地挥动。苍苍白发,被树缝里漏下的一缕阳光照亮,亮得直晃人眼。他们,滔滔不绝,似乎早就等待着这一时刻,等待远去的记忆被重新唤起,等待久远的光荣轰然而至。


 

他们中的一些人,抗不过时光的重负,与脚下这片土地融为一体,化作了曾被人担起的一钵土,曾被人掬起的一捧江水,曾被歌声颤动的一缕阳光……


 

历史的细节,在一帧帧个体记忆中显影;历史的真实,在一段段个体记忆中趋近与抵达。


 

1954722日。五百汉子的声音汇成雄壮有力的号子,千钧巨闸应声开启。一格、两格、三格……”闸门打开的瞬间,汹涌洪水奔腾而至,撞击在槽岸边,激起几米高的水浪。眨眼工夫,虚茫茫的白,取代了眼前大地上的缤纷色彩。


 

这段记忆来自住在荆江岸边、一位叫涂长发的老人。


 

当年,还是壮小伙的他站在灯火通明的闸坝上,隔着脚下的杉木板,感受过滔滔洪水奔腾而过时,剧烈的震颤。


 

那一天,一位乡农工主席带着两个人,骑着3匹马,冲进即将被淹没的村庄,将不愿撤离的最后一位村民捆在马背上,含泪离开;那一天,分洪区内燃起无数火堆,枪声、锣声、叫喊声在夜空交织、回响;那一天,无数的战士、抢险者脸上淌着泥水、汗水,在自己的阵地上坚守到开闸的最后一刻;那一天,和170多位村民困守在几座高台上的孙长举,躺在被洪水包围的孤岛上,心中涌动着求生的热望,等待黎明的到来。


 

那一天,以苍茫的水色标注,因无数人的眼泪定格——在历史上。


 

也是在那一天,因为泄洪成功,居高不下的长江水位得以缓解,江汉平原又一次度过险关……


 

2004年的那个夏日,我乘坐公汽穿过城市的繁华路段,包里揣着采访笔记。车窗外,衣着艳丽的人们在明晃晃的阳光下,穿梭来往,面容宁静。古老的城墙,构成了眼前安宁生活的恒定背景。一股莫名的情绪在我心头翻涌。千米之外,长江水正在盈盈涨涨,我比以往任何一年更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存在,她的奔涌,她的起落。


 

长江,哺育了这方土地上的人们,也成为这方土地上一道恒久的伤口。每年夏天,荆江都会发生一次感染,有的年份轻,有的年份重。家住荆江岸边的人们,每年夏天都会度过一段紧张的防汛期,耐下心来照料进入病期的长江。


 

一生下来就望见巍巍荆堤的我,嚼着喷香的稻米,啜着鲜嫩的鱼肉,有很多年不知道洪水泛滥是什么概念,不知道在滔滔洪水中求生拒死是怎样的艰难,不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被淹没,脏腑间涌动着多么深切、浓稠的疼痛。


 

对此一无所知的我,在这个夏天,经由一帧帧鲜活的个体记忆,触摸到50年前那个夏天的些许筋脉,听到了传自那年夏天的滔滔洪水声。我知道自己用笔记录的,仅仅是一个庞大躯体上的一丁点血脉,但它们已足以让我震撼。


 

生命有限,没有任何一个个体的记忆可以抵达永恒。1954年夏天,随着亲历者、见证者的逐渐老去、远离,日渐沉入历史记忆的深处,为时光的尘埃层层掩埋。2004年夏天,我和同事们拾起的这张记忆底片,留下过长江漫漶的水迹,留下过无数背井离乡者的哀音和悲痛表情,也同样记录下了一个名为荆江分洪工程的建成与开启,记录下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代人的青春、激情与大义割舍。这张底片如果有色彩,注定是土红色的,有着那个时代特定的色调与质感,也蕴涵着这片平原、这方土地的隐忍、坦荡与包容。


 

水患无情,年复一年。


 

1998年,我目睹了长江近在咫尺的凶险。


 

那一年,灼黄的江水不断上涨,长江沙市荆江段江面膨胀,沉甸甸的焦虑像江面浮泛的垃圾,摇晃着一个形态浑浊的悬念:巍巍荆堤的高度与洪峰相比,谁的标高会更高?


 

荆江是长江中游出了名的悬河段,河床早已高于两岸平原,多弯的河道里不知沉留下多少日积月累的泥沙。尽管荆堤不断加高,再加高,可那一年,洪水来得凶猛异常。


 

暴雨连绵不断,在天地间织出粗糙透明的珠帘。江水持续攀升。水位纪录一次次刷新。长江南岸的千米北闸,再次灯火通明,人们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。一连数天,分洪区内车鸣马嘶,到处是拖家带口匆匆撤往安全区的人们。他们将原本丰满的家,缩减了再缩减,最后捆缚在一辆车或几头牛背上,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自己用身体捂热的房子,用辛劳一点一点衔泥筑起的家。


 

远方的朋友打来电话。她声音急促,开门见山问我怎么样?她天天在电视上看见泥水里打滚的战士,看见比土堤高出许多的江水冲拍着编织袋临时垒高的堤岸,以为我的生活早已浸泡在了无边无际的汪洋中。相比之下,轻松的反而是电话这头的我。从没来过此地的朋友不知,沿长江绵延的荆江大堤护卫着我生活的城市,那是父辈用汗水修筑起来的长堤,已经有了钢筋水泥铸就的坚实骨骼。那一年夏天,我生活的城市安然无恙,可洪水吞没了许多只有土堤护卫的村庄。


 

那年夏天,在洪水中摇晃的树梢,和奋战在洪水中、身穿红色救生衣的百万解放军战士,成为苍茫水色中温暖的标识。泄洪闸终未再次开启,南岸离乡的人们很快踏上了返家的路。路还在,家还在。


 

夏末,我站在街头,身边涌动着欢送解放军的人流。一辆辆军车从沙市城区主干道缓缓驶过,脸膛黑瘦的战士站立在车厢两侧,以整齐的队列、庄严的军礼向这片土地,和他们用生命、汗水和心血保卫过的人们告别。


 

送别的人们,奔跑在军车两旁。他们流着眼泪,动情地嘶声呼喊。那个夏天,以动人的橄榄绿色标注,以泪眼纷飞定格。


 

2020年夏天,滔滔长江沿线再次频频告急,多地水位居高不下,有的攀至历史新高,长江荆江段和鄱阳湖区再次面临严峻的考验。仿佛历史胶片在回放,在湖北,在江西,在安徽,解放军又一次紧急驰援。


 

一处处管涌险情地,有他们奋战的身影。战士们顶着烈日,冒着酷暑,扛着沙包,双臂因暴晒而红肿脱皮,双脚因长时间浸泡在水里而皲皱开裂,累了就在堤岸边裹衣而睡,随时待命。


 

一个个被洪水侵袭的乡村,有他们救援的身影。战士们乘着冲锋舟,将被洪水隔绝在孤岛的乡亲们平安救出,老人伏在他们的背上,孩子抱在他们怀中,汗水和泪水交融在一起。


 

暴雨连绵,江水滔滔。战士们用平凡之躯构筑起一道现实与精神的屏障,他们与年复一年不断加固的长江大堤一起,将危险、焦虑、恐慌过滤成安宁、平和、希望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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