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的密码,隐藏在节气的轮回里。
“花木管时令,鸟鸣报农时”。跟着二十四节气行走,是亲近自然的还乡旅行,也是寄情山水的一种精神放逸,周遭的遇见,是近处的俗常烟火,也是远处的寂寞星河。行行遥望,二十四节气的流年记忆,也是一册流动的乡村时光,现实与梦想,具象与抽象,山水意蕴,草木情怀,应和天地物候,关乎人情冷暖。
二十四节气是大地的乳名,乡村的乳名,农历的乳名,农事的乳名,是岁月这条长长藤蔓上,扬起的一串串花朵,结下的一个个果子,一茬又一茬,各美其美,美美与共,既有尘世的温度,又有神性的光芒。二十四节气是一个充满生机,气韵浑然的整体。春分的明媚,夏至的葱茏,秋分的丰赡,冬至的深寒,每一个节气里,都有美的神迹,生命的骨肉、血脉、气息和灵魂,在时空无限延展的场域中,铺展着自然和尘世的诗与远方。
“天不言而四时行,地不语而百物生”,云行雨施,品物繁生,这“行”与“生”之间的传送与桥接,是二十四节气。节气是神奇的造物者,以时间建构空间的形式,赋立体于线性中,酝造色、形、情调和氛围,借山水、风物与情致动人以心。诚如苏轼所言:“山间之明月,水上之清风,是造物者之无尽藏”。节气的妙手,点拨过凡夫俗子、流水光阴、鸿蒙星辰,一个个簇新的日子,自然生息出青葱、葳蕤、蓬勃、馨香、晴暖和风调雨顺的气象,也会衍化成暴雨、雷电、萧瑟、酷暑、至寒与枯落凋敝的际遇。天机活物,生命开显,轻灵与沉厚,温润与酷烈,构成了时间的面相,匆匆却永恒。
二十四节气的气脉和调性,丰饶繁复,个性鲜明。有的节气,相携喜乐,舞动生命的节律,翩翩而来,如雨润风暖的“立春”;有的节气,带着情感,穿越时间的距离,引领人走向生活和感情的深处,如慎终追远的“清明”。二十四节气似山村里常常见面的乡邻,素面清颜,任由农家人随性地一年年呼来叫去,日子就在这样的接替中,春耕,夏耘,秋收,冬藏,日升月落,迎来送往。
节气行深至微,在自然与人的移情中,草木气,庄稼拔节的香气与甜味,不断被转化、抽象、升华,心灵的冷暖,生命的雨晴,就在不知不觉间润进人生的宏阔或逼仄中。我在清水江中下游的民族村落中行走了二十多年,无论是江畔的传统村落、木商码头,还是青山界上乡风古朴的僻远山村,无论在黔湘边界沉厚斑驳的军屯古道,还是九寨侗乡藤蔓牵衣的通幽曲径,一草一木,一禾一粟,一山一水,一歌一哭,扑面入怀的,都有动人心魄的风景。山水抚慰,风物养眼,节气的接纳与点拨,让我的行走有了安顿心灵的意味,也使平实的生活拥有了一份难得的暖意。我沿着自然、文化和乡情的触角,在回望与探问中,试图记录与呈现清水江中下游民族村落的地理空间、文化空间和家园乡愁,这个体验的过程,见证了村庄的活力,也窥见了村庄的隐忧。
在我的行走体验中,二十四节气一期一会,每一个节气都是一张指向天地人心的时光路牌,每一个村庄都是一本意蕴深邃、意象丰饶、气度雍容的线装书。沉静的忧伤,宽厚的温暖,那些被时光遮蔽了的尘世的美好,经由节气反复着色并一一擦亮。节气加冕的日子是丰盈的,实诚的,组接了我安身立命的心灵镜像。我曾在惊蛰微雨的瓮寨村头,听几位老人摆古村的往事;到芒种忙忙的娄江苗乡,遇见一场红轿迎亲的“复古”婚礼;过秋阳初升的平鳌“皇木坳”时,坐看浓浓的山岚从深谷中潮涌而起;往冬至寒风中的卦治码头,看村民抓阄分配牛肉……那是世俗的日子,古典的乡村,也是审美的节气。乡村的许多美景,有些是可遇而不可求的,仰望节气上的乡村,聆听草木间的鸟鸣和蝉声,路过流水和光阴,我看到了时间的优雅与活力,看到了风物柔软绵长的弧度。我在这样“在场”的寻访中,慢慢体悟到一个个族群对地缘、亲缘精神血脉的追溯与确认,一次次被这片熟悉而陌生的乡土打动。乡村的时光图谱里,隐伏着去路与归程,其实,许多逝去的风物并没有消失,慈恕与无奈,善意与惶惑,质感与痛感,只是以另外的形式活在山川草木中,活在村庄的故事里。
节气收藏着农耕文明古老的智慧,呵护着生命的内涵与尊严,给俗世乡村留下精神回望和呼吸的空间,是一种文化精神在时间和空间上的传承和发展。应时而为,忠诚于节气,大地才有最好的生机。农民借助节气,将一年定格为耕种、施肥、灌溉、收割等农作物生长、收藏的循环体系之中,将时间和生产、生活定格到人与天道相印乃至合一的状态。“美其服,甘其食,安其居,乐其俗”的族群文化心理,以及人们对生存环境的调适,逐步形成了族群创造的谋生方式、生存秩序、生活习俗、精神生活等组成的生存系统,凡俗的人、物和事,由此获得了超越自身的情感力量。节气在创造秩序的同时,跃动着乡村的节律,沟通了人与自然相生相惜的情感,生动了岁月,安抚了人心。
庄子说:“人生天地之间,若白驹过隙,忽然而已。”人生短暂,节气恒常。谁的生命旅途,不是借风雨花开,又见风雨花落。节气是年轮日常的叙事,也是年轮不朽的根脉。虽然农历的村庄,有的已经渐渐显出几分力不从心的荒疏,但人们对节气的惦念与尊崇,一如对撂荒土地的情感,爱其宽厚,知其冷暖,痛其荒落。
二十四节气,滥觞于春秋,秦汉时,二十四节气已完全确立。二十四节气很短,在人类诞生和繁衍了亿万斯年这棵大树上,二十四节气只是枝头最鲜嫩的那一芽新叶;二十四节气又很长,长得让十五天一遇见、一年一轮回的相逢里,充满了无限新鲜和陌生的气息。在漫长的岁月里,人们从日月星辰之变中,感受时间;又在时空的顿悟中,觉察生命的意义。时间的旅行,在这些传动年轮的链条间活态呈现,环环相继,周而复始,涵盖了物态、制度、行为和精神,衍生乡村美学与文化认同,传递着人类生存发展进程中薪火相继的气象与文脉。
有人说,自然是肉眼可见的精神,精神则是看不见的自然。“春雨惊春清谷天,夏满芒夏暑相连;秋处露秋寒霜降,冬雪雪冬小大寒。”二十四节气本身充满了对应、合辙、互见、还转的韵味和意趣,如“惊蛰”与“白露”、“清明”与“寒露”、“小满”与“小雪”、“大暑”与“大寒”。天道轮回,节气不虚。节气不断被人类认知,是自然世界“节”与“气”相融的客观存在,又是精神范畴“气”与“节”的互动凝结,常与变,迭代与回归,化育人类的精神气质并影响人类的生存繁衍。气节如节气,自心而生。人贵有节,才会有所为有所不为。大自然亦如此,每一个节气,都蕴藏着自然的灵性与生活的温度,既有大自然的清气,人文的灵气,又有旺盛的烟火气息。每一个节气里,都有象征和隐喻性的族群活动,让古老的节气与人的心魄保持着神秘的联系:春耕前的“动土”、栽秧时“开秧门”、谷物青黄之际“尝新”、秋收后“斗牛”“赶歌场”……尘世烟火,族群精神价值与生存方式,是乡村不老的哲学,加持了村庄的日常与生命的芳华。
桃梅李杏几时开放?稻粟麦稷何处蓬生?大自然的性情与智慧,滋天润土,用节气给出了答案。节气是时间的标记,也是人类寄托生命情怀的心灵驿站,任何人在节气面前都无法遁形。古而不旧、历久弥新的二十四节气,提醒着人们尊重人与自然相生相惜的规律,注意生活节奏的一张一弛,心怀诚意与正心,俯仰之间,感天应地。
节气反映时间和物候的轮换,传递着古老的生活哲学。人们总是等待轮回的节气带来希望。乡间农人,遇到歉收的年月,心里像是落了坎,紧蹬苦爬,也撵不上别人。会有乡邻相劝:错过了这趟节气,还有明年呢。人们甚至从节气的寄托里得到了领悟,这辈子活不出头的人,就想活出下一辈子。每逢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谢世,亲人们在哭诉哀思时,也和泪道出对逝者的虔敬祝祷:苦了这辈子,来世就好了。
沿着时光与山河的路径,我一次次走进乡村,深入节气和农事的肌理,在熟悉中遇见陌生,在陌生中体悟熟悉,于吃穿住行间感应阴晴冷暖,在情感慰藉里找到灵魂寄托。驻足节气的经纬间,我在天地万物描绘的时间河流中,看见自己,看见族群,看见故乡,看见远方……
仰望星空,俯观大地,天地鸿蒙,时间鸿蒙。“应是鸿蒙借君手”,四季轮回、物候变化、人间聚散,正是借了二十四节气的自然妙手和情怀,点化出这片乡村风物、风土、风俗的流变,同时给山水、人文、家园注入了鲜活的灵魂。
千古悠悠,节气依旧。节气是时光深情凝视乡村的眼睛,来自泥土和时间内部的原始光芒,温暖了乡村的守望。因为,二十四节气,已经常住在芸芸众生的心灵世界里。
散文欣赏:流年 节气里的乡村时光
征文稿 | 2021-10-10 06:19:52 征文稿